顾寒舟安安静静地坐着,一身青衫,依稀是当初少年举子打扮。
皇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,好似闲谈,他却不曾开口,眉目疏淡,如一尊莹润的玉像。
皇帝并不嫌弃他扫兴,饮了两杯薄酒,随口谈到江南吏治,又说到玄鳞卫查访私盐一案的进展,兴起时用手指点了酒水,在桌面写写画画。
一如当年,状元楼中。
顾寒舟本是在遥望窗外,此时忽然敛了眸,望着桌面,抬手抹了一块水渍,划下几笔,道:“陛下,可细查李府。”
他低声说了几个数目,又道:“平账的心思实在巧妙,却也非无迹可寻。”将可疑之处一一剖出。
玄鳞卫查得细致,方方面面都报了上来,只是消息繁多,千头万绪绞成一团乱麻,卷宗堆积如山,不知何处入手。皇帝只知道顾寒舟博闻强记,几乎是过目不忘,却不知他这几日只是看似草草翻了一遍卷宗,听了些线报,便能抽丝剥茧直指要害。
皇帝怔愣间,却见顾寒舟低垂着眸,忽地笑了,如冰融雪消,云开雨霁一般。
“这或许是臣最后一次献策了。”他轻声道,“陛下既定了心思,又何必为难?臣……谨谢恩典。”抬手握住桌上杯盏,送到唇边。
皇帝瞳孔骤缩,霍然立起,将他手上杯盏打翻,长袖一拂,将桌面杯盘扫荡在地。
噼啪碎裂声响成一片,地上摔得尽是狼藉。一个朱色瓷瓶自皇帝袖中跌落,破成两半,内里空空荡荡。
皇帝喘息粗重,胸口起伏不定。
他背过身去不看顾寒舟神情,暴躁地在屋内来回踱步,将地上碎瓷片踩得咯吱作响。
顾寒舟安静地坐在椅上,未曾理会一地的狼藉,更不曾关注如困兽般的帝王,只抬眸望着天边晦淡下去的霞光,目送斜阳沉入江水,被夜幕吞没。
“砰”的一声,皇帝摔门而出。几名侍从追着他走远,只留二人看守。
顾寒舟起身行至栏杆前,极目远眺。
江风吹寒,疏星印水,花船上人影幢幢,一半清寂一半繁华。
隔壁雅间有人设宴,诗酒唱和,其乐融融。歌女慢捻琵琶,羽调六幺弹遍,吟着清辞小调,与席间笑声合成一片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门扉被人狠狠踹开,楚王一身劲装,大步闯入,揪起顾寒舟衣襟冷笑道:“顾大人好本事!也不知使了什么狐媚之术,竟让三哥为你失魂落魄。”他一把将人拎起,丢给随他而来的两个亲兵,道,“你仗着三哥舍不得你,有恃无恐。幸而如今他亲口言明不再庇护于你,你落到本王手上,也算是报应不爽。”
顾寒舟被他掷得一阵天旋地转,借着两个亲兵押在肩臂的力道,忍住脑中晕眩,勉强站定。
细碎的脚步声响起,却是怀明匆匆追了过来,朝楚王拱手请安,躬身守在顾寒舟身边。
楚王眉梢一挑,面上泛起火气,却又强自压了下去。
“走罢!”他抬起马鞭,在空中“倏”的重重一挥,恨声道,“带他回去!陪本王乐上一乐!”

